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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章 酸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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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章 酸醋

謝桐終於想起來, 是在何處見過“曲遷”這個名字。

間隔太久,回憶起時,竟恍惚有種不真實感。

第一次看見曲遷這兩個字, 還是在預示夢裏,但卻是在最初的那個夢境,被裏面稱作《萬古帝尊》的書中。

“為帝六月後,西南疫病變異,傳染數萬人眾,以曲田為中心,瘟疫迅速擴散,遍布大半個南部地域。”

“為截斷疫病源頭, 帝於半月後密令暗衛,率軍將曲田縣圍鎖, 切斷水源與糧食供給, 三日後放火焚燒主城。”

“曲田縣八百六十一人口,皆喪命於火中。”

“烈火焚燒之時, 一位名為曲遷的醫師攀上城頭, 向城下守軍揮舞用血寫就的白布,上書曲田縣內尚有未染病的活口,請帝開恩, 放人出城。”

“帝不為所動, 曲遷於城頭奔跑數趟, 最後無計可施, 縱身躍下,死於城門前。”

預示夢中的字字句句, 謝桐如今回憶起來,其實已經不太清晰。

但因為這段劇情過於令人不適, 所以他還留有些許印象。

曲田縣,曲遷。

謝桐垂在袖中的手指輕輕蜷縮了一下。

這還是他頭一次在宮外碰見預示夢中所昭示的人名。

自在夢中察覺過水患、疫患、北境匈奴進犯等事件後,謝桐早已著手開始派人處理,按理來說,如今他登基尚不足六月,西南的疫病也尚在可控範圍內——

曲田縣內,雖有疫病流行,但遠未到死者遍地的時候。

醫師曲遷又是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京城中?

更讓謝桐在意的,是曲遷看向他的眼神,那樣的目光,定是不尋常的。

這時候,曲遷配藥完成,交由兩位禦醫審斷。

禦醫們看過,點頭道:“分量精準,用藥溫和妥當,這一關也算過了。”

答問與配藥是兩道考題,兩日後還要交一篇醫學策論給禦醫署,但就剛剛曲遷的表現,禦醫心中已有大致判斷。

不過他們沒立即讓曲遷離開,而是轉過臉,對著屏風後的謝桐和聞端,小心問:

“那……吏部的兩位大人可還有問題?”

聞端瞥了一眼旁邊,見謝桐心不在焉似的,於是開口:“沒有。”

“你先回去吧,”其中一位禦醫對曲遷說:“記得兩日後要將寫好的策論拿過來,我們還在此處等候。”

曲遷道了謝,轉身準備往門外走去,就在這時,謝桐一擡眸,突然道:“等等。”

兩位禦醫楞了下。

灰衣青年的腳步一頓,慢慢回過身,面色平靜地望向屏風。

“你說你是曲田縣人氏。”謝桐問:“那邊疫病情況如何,你可清楚?”

曲遷緩緩道:“主城內染病人口約有六分之一,多為老人小孩,經過藥劑煎服,有半數的人癥狀已有減輕。”

謝桐又問:“若是你入了禦醫署,可願攜草藥醫書,回到曲田縣解決疫病?”

曲遷定定望著那扇素青色的花鳥屏風,屏風用料上佳,只能隱約瞧見其後問話那人的身形。

朦朦朧朧,如霧裏看花。

“草民求之不得。”曲遷一字一句道。

謝桐點點頭,說:“好,那兩日後,朕等你的策論。”

另外兩名禦醫一驚,謝桐這是明示了自己的身份。

曲遷卻仿佛沒聽見那個字眼,依舊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,最後又望了屏風一眼,轉身離去了。

禦醫們起身向謝桐聞端行了禮,討論道:“好是好,就是不通禮數,見了聖上,也不行禮。”

另外一人說:“鄉野之人,或許不懂面聖的禮節。”

“無妨。”謝桐心思不在這上頭,隨口道:“他若是送了策論來,你們看過之後,就派人呈進禦書房。”

禦醫們躬身應是。

今日上午來的考生已經看完了,兩位禦醫送謝桐出了門廳,又發現聞端落後兩步,等謝桐走遠後,才折返回來。

“……太傅大人,您這是?”

禦醫們面對聞端,比對著天子還要緊張許多。

“今日來應試之人的名冊,有無?”聞端開了口。

“有,有。”

接過禦醫遞過來的冊子,聞端垂下眸,站在廳前,伸手緩慢地翻了兩頁。

“冊上記載了報名來這處考場的十二名考生,”

一位姓張的禦醫瞧著他平靜的臉色,小心解釋道:“有姓名,年紀,家住何處,父母兄妹的名字。”

聞端翻過幾頁,很快看見冊子上寫的“曲遷”二字。

“過往來歷,是否問過?”一目數行地簡單掃過,聞端合上冊子,淡淡問道。

“這……”張禦醫遲疑了。

無論怎麽說,這次考試只是篩選的第一步,為了節省時間精力,登記名冊時,通常不會問得那樣詳細,頂多在之後入宮時再細細探查就好了。

“可以再叫人去查。”另一位禦醫接過話,說:“是生平經歷都要查清楚麽?”

“不必,”

聞端將冊子遞回給他們,墨眸中神色深深:“查一查這批人,是否曾有來過京城的經歷便可。”

*

謝桐在馬車中等了一會兒,才等到聞端回來。

“太傅是上哪兒去了?”謝桐正在馬車裏的茶幾上煮茶,隨口道:“剛剛還見你在身後的,一眨眼就不見了。”

“找禦醫拿了名冊,看了會兒,耽擱了。”

聞端掀袍上轎,坐定後,這樣道。

謝桐煮茶的動作稍停了一停,狀似無意般問:“哦,那曲田來的年輕醫師,名冊上還記了些什麽?”

覺得自己問得莫名其妙,謝桐想了一想,又畫蛇添足地補充一句:

“朕見他對答如流,儀態大方,是個當禦醫的好苗子。”

聞端撩起長睫,看了眼謝桐的神情,不疾不徐地說:“能得到聖上的賞識,是一件好事。”

謝桐聽他答非所問,蹙了下眉,忍不住追問:“所以究竟寫了什麽?”

聞端又看了看他,才慢慢回答:“曲田人氏,家中長子,其下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,醫術師承父親……”

“……尚未婚配。”聞端悠悠道出最後幾個字。

謝桐:“?”

婚配不婚配,與他何幹?

心裏這麽想著,嘴上也就問出來了。

聽見謝桐的話,聞端的神色略有幾分耐人尋味,道:“聖上不是對他有興趣麽?”

“若要納入後宮,已有婚配在身的話,辦起來還是有些麻煩。”

謝桐正在品自己煮好的茶,聞言沒忍住,嗆了半口出來,咳得不行。

“朕什麽時候說要把他納入後宮了?!”

聞端頓了頓,倒真似有點不解:

“聖上今日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,又親自耐著性子聽完了問答,臨走前還要趁機與他閑聊兩句,難不成是想與他結交為摯友?”

“……”謝桐啞口無言,好一會兒才說:“那朕也……不會喜歡男人,太傅誤會了。”

聞端這回沒有點頭,只是用那雙色澤如墨的眸子端量他片刻,勾了下唇角。

謝桐:???

這是一副什麽表情?

“曲田縣形勢嚴峻,朕只是想著,曲遷出身於此,對情況更為了解。”謝桐別開臉,清了清嗓子,道:“沒有別的意思。”

“不過就是多說了兩句話,”他又忍不住低聲抱怨:“太傅何至於這樣猜測朕。”

說得他就像個……昏君似的,見著個年輕好看的男人就色心大起,竟要把堂堂一個醫師擄進宮,是天子該幹的事嗎?

聞端垂下眼,神情如常地嗯了一聲,說:“是臣的錯,臣太過在意聖上,故而醋勁大發,還請聖上寬恕。”

謝桐:“。”

謝桐:“?”

什麽醋勁大發?

許是謝桐表現得太為茫然,聞端以為他沒聽明白,於是又體貼地多解釋了一句:

“臣心悅聖上,看見聖上與別的陌生男人說話,心裏不自在,所以才說些不著調的話,聖上別放在心上。”

“…………”

謝桐徹底沈默了。

*

直至回到宮中,謝桐仍在思考,是擁有怎樣厚的臉皮,才能讓聞端說出那樣莫名其妙的話,並且臉不紅心不跳,仿佛只是閑話了兩句今日的天氣。

反而謝桐自己,被熱意一路從耳根燙到四肢百骸,最後燙得在馬車裏坐不住,還沒到禦書房,就在宮門處下了車,匆匆離開了聞端在的那個狹小空間。

步行回禦書房的路上,謝桐不禁咬牙,心中暗惱不已。

臉紅什麽?他有什麽可臉紅的!

說出那種孟浪的話來,該臉紅的分明是聞端!

謝桐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尖,觸及之處還是發燙,連微涼的晚風吹拂都無法帶走這陣熱意。

謝桐放下手,不知為何,心中有幾分煩悶。

想到回去禦書房又得批那成堆的折子,煩悶更甚,謝桐索性腳下換了個方向,往禦花園走去了,打算散散心再回去。

羅太監收到他回宮的消息,趕過來跟在後面,還問:“聖上,不先喝兩口茶潤潤嗓子嗎?”

他不說話還好,一提起茶來,謝桐又想起馬車上那嗆口的茶水,冷冰冰道:“不用,朕不渴。”

羅太監直覺謝桐心情不好,於是小心應:

“欸,那奴才先讓禦膳房備菜?聖上散完步,正好到晚膳的時候了。”

謝桐聽他絮絮叨叨的,更覺煩惱,正想揮手讓人退下,突然動作一頓。

“羅公公,你過來。”他招了招手。

羅太監不明所以,走上前來。

謝桐一邊放慢腳步,觀賞花園中新開的各類花卉,一邊漫不經心般問:“朕有個疑問,想要請教下公公。”

羅太監陪著笑:“聖上客氣了,有什麽話,盡管對奴才說就是。”

謝桐想了想,斟酌了下言語,才開口:“如果……朕是說,若是有個人明知一件事情不可為,卻還是時不時要提上那麽幾句,是為什麽?”

“唔,”謝桐又補充道:“那個人很聰明,不存在無心之過的可能。”

這番話說得實在晦澀,羅太監聽得雲裏霧裏,但多年的隨駕經驗,還是讓他立即接下了話:

“奴才聽聖上的意思,是指這人總是故意要在聖上跟前,提起您不愛聽的話?”

“也不是不愛聽——”

謝桐話說到一半又止住了,沈默半晌,不耐煩道:“罷了,就當朕是不愛聽。”

羅太監瞅了眼他的臉色,小心說:

“聖上,恕奴才多嘴,您若是不愛聽,當場便可叫那人住嘴,再不濟,將這人打發去看不著的地方就是,何苦煩心。”

“但您若是照樣聽著,或許聖上您……其實也並非是想象中的那樣不愛聽,說不定覺得事情有轉機,還是願意聽上幾句的……”

謝桐:“……”

匪夷所思。

按這話的意思,難道他沒有立即阻止聞端說出“心悅”“醋意”之類的話,正是因為他愛聽這種輕浮言論嗎?

覺得事情有轉機,什麽轉機?轉機成為斷袖?

謝桐認為羅太監果然是老了,神智不清的,凈說些胡話。

……總之當不得真。

*

兩日後,曲遷等數位考生的醫術策論遞入宮中,經禦醫署翻閱,又呈給謝桐看過後,擇定了曲遷與另外兩名考生,與其餘普通應試的一並入宮進行殿試。

殿試這一天,早朝暫罷一日。

聞府的管家輕叩響書房門,喚道:“官爺,禦醫署那邊派人送來了一封名冊,說是官爺您先前要的。”

屋內傳來一聲“進來吧”。

管事於是推門進去,發現他家官爺今晨起得這麽早,竟然不是在書房內處理信件,而是在……

雕玉?

晨光正好,聞端著一身家常白袍,坐在案前,一手掌心裏捧著枚鴿子蛋大小的和田玉,另一手持著刻刀,案面上落了些細小的玉屑,似乎正在往玉上雕琢紋飾。

玉色溫潤晶瑩,當中有數條若隱若現的紅色,如魚潛池底,極具美感。

管事楞了一下,出聲說:“官爺,玉質堅硬,小心傷手。”

“只是先畫些紋路上去。”聞端將手中的玉擱在案上,語氣不以為意:“無妨。”

“官爺是在給聖上做生辰禮物吧?”

管事年年都見這副情景,早已練就敏銳感知,一邊把名冊遞給聞端,一邊又道:“聖上的生辰還沒那麽快呢,官爺今年這麽早就著手準備了?”

聞端接過冊子,唇邊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,說:“如今是聖上了,生辰自然更加重要,禮物也應比先前更用心些。”

管事:“官爺說得是。”

翻開冊子,聞端垂眸,徑直找到了記有曲遷生平的那一頁。

與此同時,他問:“今日殿試什麽時候開始?”

管事算了算,回話:“辰時正便開場,如今算來,該見了幾個了。”

今年的殿試,謝桐沒有仿照先前的做法,統一出題統一作答。而是在乾坤殿中設了內室,前來應試的考生,一一進入,與謝桐單獨詳談,是為奏對。

聞端嗯了一聲,凝神看了看冊子上的記載。

看著看著,他眉頭微微蹙起。

曲遷的生平十分簡單,是土生土長的曲田縣人,家中父親尚在,母親已逝,有一弟一妹。

他從六歲開始學習醫術,如今已是曲田縣內有名的大夫,且常常出義診,不收取貧困人家一分錢。

數月以前,曲遷不知為何,突然開始動身前往京城。抵達後不久,聽聞科舉重開的消息,於是順勢報名,入了殿試。

在此之前,曲遷從未有來過京城的經歷。

聞端的目光落在那些看似尋常的語句上,停留了許久,突然開口問:“禦醫署有沒有說,這冊子上的記載,是從何查出的?”

管事道:“小的問了一句,都是命這些人家鄉當地的官府上報的內容。”

聞端將冊子放下,曲指慢慢敲了敲案沿,語氣淡淡:“據最近的消息,曲田縣情況如何?”

“曲田縣主城疫病橫行,如今已自覺斷了與其他縣的往來,只在每隔七日時打開城門,將賑災的糧水等物運進去。”

“聖上先前派去的幾位醫師都駐在城外,每日采摘草藥熬成藥劑,在城墻下用竹筐吊上去,供人服用。”

聞端:“這些都已聽過了,那些醫師為何不進城?不久前聖上才下令過,讓他們能進城便進去看診。”

“這……”管事猶豫了一下,才說:“小的不知。不過看傳回來的情報,曲田縣內疫病尚在可控範圍內。”

聞端沈默了片刻,忽然提了一句貌似不相幹的話語:“本官記得,曲田縣地處西南,是安昌王的管轄之地。”

管事:“是。”

安昌王便是先帝的長子,謝桐的大皇兄。

距安昌王被發配到西南,也已有六七年了。這些年間,聞端記得他只回過一次京城,便是先帝駕崩之時。

出殯那日,安昌王縮在隊伍中,聞端曾遠遠瞧過他一眼,只覺人瘦得厲害,面上也蒼老許多,幾近看不出當年協理朝政時意氣風發的模樣了。

“安昌王在西南,為緩解疫病蔓延出力許多。”管家又道:“曲田主城閉城一舉,也是他提出的。”

聞端聽了,又問:“幾時閉的城?”

管事回憶了一下:“兩月以前吧,曲遷是更早時候出城的,所以沒被攔住。”

聞端忽而收起案上的名冊,起身道:“將馬車備好,進一趟宮。”

“啊?”管事怔住了:“官爺,今日宮內舉辦殿試,等聖上召見完,估計也得是下午了……”

聞端隨手拎了一件外袍,步履不停地朝外走去。

管事追上他,確認道:“官爺,現在就出發?”

“是。”

或許是管事的幻覺,聞端的嗓音聽起來冷冰冰的,含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緊繃:“要快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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